白云简史:天气及其媒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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继耶鲁“视觉史”课程,ETH系列课程"Making Territory"第一课、第二课之后,耶鲁大学翁佳女神又为我们带来了最新的耶鲁当代建筑理论研讨课《天气及其媒体》。课程通过与耶鲁各个院系师生的探讨,希望能拓展当代建筑面向环境的想象。
白云简史:天气及其媒体
“天空是太阳行经的穹顶,是月亮运行的轨迹,是星宿扑朔的徜徉,是年复一年季节的变化,是日复一日晨昏的交替,是夜的黯淡与闪烁,是天气的仁慈与残忍,是漂流的云朵和深蓝的以太。当我们提及天空,我们就想到了另外三者(大地,凡人,与诸神),但我们无法证见这四者的合一。”(作者自译)
——马丁·海德格尔,《筑·居·思》
“对于平庸之人来说,没有什么比宇宙更无聊了。”
——瓦尔特·本雅明
本文为全球知识雷锋第72篇讲座。
耶鲁英语文学及电影与媒体研究系教授约翰.达拉莫.彼得斯(John Durham Peters)的讲座《天气及其媒体》是耶鲁当代建筑理论研讨课的一部分。这个研讨课由本文作者翁佳与耶鲁环境设计(Master of Environmental Design)的殷舒怡共同策划并组织,主题为“他方自然”(Other Natures)。本文由耶鲁建筑学院史论博士生翁佳记录。
作者:翁佳
清华07级,耶鲁建筑学院史论博士生,KPF建筑师,国际竞赛一等奖,现于耶鲁开设研讨课。
约翰·达拉莫·彼得斯,媒体史学家和社会理论家。他曾出版过许多学术类作品。他在最近的一本书《奇迹之云:走向元素媒体哲学》中,提出了“媒体即环境,环境即媒体”的激进思想,并因此广为建筑学界所知。
演讲者:
Prof. John Durham Peters
文章全长9236字,阅读完需要12分钟
前言
左: 一战时战壕中,带着防毒面具的法国士兵
右:年轻的海德格尔
1918年,海德格尔从军,做天气预报员。他每天泡在气象站,读取和记录气温的涨落、气压的高低,以及风的强度和方向。他的工作是把数据通过电话汇报给空军,以供轰炸之用。进攻和防守都讲求机遇,天气是战争无言又无情的参与者。炮火的射击要考虑风、空气湿度,和降水概率。“时至今日,美国出兵,也要先看过风向”,在课上认识的美国军官听说我研究风,这么和我说。
德国哲学家,彼得.斯罗德戴克(Peter Sloterdijk)宣布20世纪开始于1915年4月22日,比利时弗兰德省的伊普尔。那一天,德军向法加联军释放了沙林毒气。也是那一天,沙林毒气第一次被用作杀伤性战争武器。从毒气战争中,斯罗德戴克引出了20世纪最为重要的三个元素:恐怖主义,设计自觉,和环境手段。环境承载着时间,而天气则是环境中最重要的变数。一战之后的战争,从歼灭个体,变成了毁灭环境——大规模,大范围地控制敌人的未来。
海德格尔在战后立刻出版了巨著《存在与时间》(1927),并在其中提出了契机时间(Kairological Time)的概念——时间无常。当下永远处在契机(未来)带来的危机之中,每时每刻都是一种紧急状态。时间只存在于凡人的生命体验里,因为它通过变化显现,而变化则需要媒介。天空的变化为我们开启了两种时间。一种是以天体运行为纲的牛顿时间,稳定、线性、周而复始;另一种则是寄托于风云际会的伯格森时间,动荡、无常、处处是意外。
The Angelus, Jean-François Millet
《晚钟》,米勒
天空曾经指导一切,现在却毫无意义。米勒的晚钟描绘了十九世纪末法国田间农民闻钟声而晚祷的情景。那时教堂的钟楼还是社区唯一的中心。它在扩散信息的同时,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。钟楼划定领域,凝聚着村子里的耳朵——虔诚的人们似乎只需要依靠一双耳朵存活于世。十九世纪法国田野上的钟声,往往和天象有关。村庄靠钟声报告时间。不同于钟表校准的普世时间,钟声与日出日落同步。随着地球的公转,早晚钟声响起的时间会有不同。那时法国乡下人还相信钟声可以召唤天使,带来健康和光明,驱除疾病与风暴。所以十九世纪的暴风雪,往往伴随着钟的哀鸣。人、土地、作物,曾经一起随着天体的运行舞蹈。
类似的状况在中国同样存在。天文即是天空中的书写。晦暗中闪烁的,是幽冥的指引。声音往往与占卜有关。殷时有瞽者听风的传统。一个国家的乐师必定是盲人,他一边靠风声评判天气和季节,以指导国家政策;另一方面管理校准乐器和音律,以定中声。中国古代的十二律是星座与季风协调的结果。配合季节,音乐成为协调、并超越契机时间与线性时间的媒介。作为音乐背后驱动者的国家,宛如一株水稻,随着地球的公转与季风的吹拂而飘舞。
课程介绍
“他方自然”
耶鲁英语文学及电影与媒体研究系教授约翰·达拉莫·彼得斯(John Durham Peters)的讲座《天气及其媒体》是耶鲁当代建筑理论研讨课的一部分。这个研讨课由我与耶鲁环境设计(Master of Environmental Design)的同学殷舒怡共同策划并组织,主题为《他方自然》(Other Natures)。通过与耶鲁各个院系师生的探讨,我们希望能拓展当代建筑面向环境的想象。无论是米勒的晚钟,还是中国的音律,都描绘了一种非现代的生存状态。人类与自然赤裸相见。是技术给人们披上了铠甲。在这个研讨课中,我们尝试不把建筑当做艺术史框架下的研究对象,而视作协调多重基础设施系统的技术物品(Technical Objects)。作为创造人工环境的基础设施的一部分,建筑参与塑造了另一种自然。通过电缆与管道,光、水和空气在人工环境中被重新定义。
十九世纪伦敦世博会上的移动水族箱
他方自然有两层意义。一是对建筑做为创造环境同时隔绝自然的媒介的状况作描述和理解,二则是通过历史、艺术,以及建造实践,拓展以建筑为媒介的自然想象。我们希望能够通过课程重新让自然以不依托于科学而显现。虽然不想介入进步以及发展的话语,进行无休止的政治争辩,但是我们渴望引入另一种时间观和历史观。那里的自然不是原始的代表,它完满周全,不增不减,不可改善。我们讨论的自然,不仅关乎物质世界,自然也是形而上与历史对立的概念。我们的问题是如何让建筑成为认识和呈现自然的媒体,让自然重新通过建筑空间,浮现它的意义。我希望尝试不再将建筑看做隔绝自然、框取景观、创造稳定环境的工具,而看做人体与地理的延伸。
为时一学期的研讨课中,我们有幸请到了跨越景观、城市、媒体研究、纸上建筑,以及当代艺术等诸多领域的学者和艺术家。来自哈佛设计研究院的 Pierre Belanger 向我们展示了与建筑相关的地球资源采集景观,耶鲁客座教授 Jesse LeCavelier 通过沃尔玛与亚马逊的运营模式讨论了建筑、自然与物流的关系,MIT的研究员兼讲师El Hadi Jazairy通过他的纸上建筑实践讨论了以建筑为媒介讲述地理故事的可能性,纽约的实践建筑师 Araine Harrison 探索了为动物和植物设计的建筑,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兼艺术家 Jorge Otero-Pailos 通过清洁建筑积蓄的灰尘讨论了大气污染问题,MIT的建筑史学家 Mark Jarzombek 将野蛮生长的数据时空看做一种野生空间,并探讨自然与空间的数据化模型与实物空间的关系。
其中最受欢迎的讲座,恐怕还要数耶鲁英语文学系教授John Durham Peters带来的“天气及其媒体”。彼得斯横跨文学理论与技术哲学的演讲,刺激了人们的想象。让我们意识到从天而降的意外从未远去,而凡人们为了征服和逃避从天而降的命运,在大地上铺展开的努力有时又是多么徒劳。我们已经不再在意天空中的暗示。天空正在从我们的头顶上消失。也许就像彼得斯在他的新近出版的著作《奇迹之云(The Marvelous Clouds)》中所写:“或许阅读天空,是人类在当下的危机中生存下去所必须具备的能力。”
研讨会现场照片
正文
约翰·达拉莫·彼得斯教授
约翰.达拉莫.彼得斯可能是我认识的耶鲁教授中最受欢迎的一位。他是一位媒体史学家和社会理论家,曾出版过许多学术类作品。他的第一本书《对空言说:传播的观念史》在更大范围内,为传播学描绘出历史、哲学、宗教、文化、法律,以及技术的背景;他的第二本书《取悦深渊:言论自由与自由传统》为自由表达的哲学提供了从圣保罗起始的自由思想史;他在最近的一本书《奇迹之云:走向元素媒体哲学》中,提出了“媒体即环境,环境即媒体”的激进思想,并因此广为建筑学界所知。凯勒.伊斯特琳(Keller Easterling)在她的新作《媒体设计》中就引用了彼得斯的《奇迹之云》的前言。她还曾向我坦言,她十分赞赏约翰老师的作品。
彼得斯是基督教后期圣徒会的资深牧师,会说几乎所有的西方语言。还会动不动用法语、德语,甚至芬兰语回复邮件,令人不得不动用Google翻译。与约翰老师相识之后,会慢慢受到他的感化,真的于世间的一切能见得神圣。他对学生仁慈又宽容,从不吝惜自己的时间。在做这次讲座之前,彼得斯刚刚结束了一整天的课程。所以“只能全程站着,以免睡着。”
天气及其媒体
“每个人都在谈天气,我们不。”
——德国左翼宣传语
“谈论天气是无趣人类最后的避难所。”
——奥斯卡.王尔德
对于彼得斯来说,当代的天气在人们心里已经变得平庸而无关紧要。天空这个曾经充满着意义的穹顶,已经成为了无害的蓝色背景。当代人至多能欣赏天空的美。对于聪明过人的王尔德来说,谈论天气是无聊的。“天气是无趣人类最后的避难所。”
现代人欺骗自己,认为天空是空洞的蓝色彼岸(The Great Blue Yonder)。常人对于天体运行和风云变幻已经不为所动。不仅星光因为城市化变得暗淡,就连天气也因为城市,而离我们远去。天空不再能指引,天堂里也不再有神明。关于天堂的学问,变成了天文学与气象学的专利。科技将宇宙束于高阁。宇宙不再包含人类。在彼得斯看来,天空最好地体现了现代技术的悖论——平庸的天气是人类通过技术一手创造出来的印象,也正是技术将自己的痕迹抹去。虽然从人文的角度,天空不再有意义;但是从科技的角度,二十世纪发展出的技术,却以极高的密度覆盖了天空,使这个覆盖着我们的穹顶,变成了人类世界里,最庞大的战争、资本与通讯机器。
“人们总是把注意力放在图(Figure)上,而忘却了底(Ground)。作为媒体理论家,我们更倾向于注意那些隐形的。”彼得斯说。如果天气里面,蕴含着哲学、宗教、技术、艺术,以及计算等各种各样的智慧,为什么人要把天气当做平庸的对话内容?天气控制是一个古老的话题,衣服、建筑与迁徙,都是天气控制的一部分。现在是时候把头埋在云里。
彼得斯提倡研究者们注意词语本身的含义。在希腊语中天气一词为O Καιρός与表示契机的 Kairos 同源。契机曾经被用来形容危机和紧急状态。区别于表示长期稳定状况的 Chronos, Kairos 表示短期内急剧的变化。彼得斯还特意找到了天气的中文,他说:“天气在中文里,可以被理解成天堂的能量。”
天气与诸神
“我们永远无法区分天气与诸神。”
——弗莱德里希.基特勒(Friedrich Kittler)
Friedrich Kittler
基特勒对于天气有着极大的兴趣。彼得斯解释说,对于基特勒来说,通过研究媒体处理白噪音的模式,便可以判断它运作的方式。天气是白噪音的一种。在讨论媒体的时候,基特勒会常常提及天气。他喜欢讨论呼吸和风。“通过神明来讨论天气,是基特勒提出的一个有趣的话题。我们也可以尝试就此话题延展开去。”
在西方传统中,对于天气的解读一直存在着两个极端:一派认为天气是终极意义,是来自诸神的审判;而另一派则认为天气是最为无序的原子碰撞,没有任何意义。两极之间的震荡,一直可以回溯到古希腊。
在希腊神话中,众神能够呼风唤雨。《奥德赛》第五卷中,奥德修斯在海上航行到第18天的时候,已经可以看到Scheria岛的影子了。归来的海神波塞冬(Posaidon)看到奥德修斯的船,当下震怒,发动风暴,差点让奥德修斯沉入海底。
同样在古希腊,知识界则倾向于将天气无神化。古希腊剧作家阿里斯托芬在戏剧《云》中问道,“怎么会有人对天文事件感兴趣?”理论化的天空,与人类落脚的大地似乎不可能相提并论。而苏格拉底则被嘲笑成住在云中疯狂世界的滑稽人物。对于阿里斯托芬来说,想象云的想法,是荒诞可笑的。类似的,古罗马诗人卢克来修(Lucretius)将人们在云层中读到的面孔和预兆解读为原子杂乱无章的运动。
William Blake, Genesis
《圣经》中对于天气的描述同样存在两极间的摇摆。《创世纪》中诺亚的故事显然将天气与上帝的审判联系在了一起。《约拿书》中,约拿试图乘船逃离上帝的时候,上帝在海面上发动了风暴。约拿被扔到海里,吞入鱼腹。直到约拿重新上岸,听从上帝的指示,风暴才停止。在《约珥书》中,天气则被描绘成世上最为费解的存在。对于约珥来说,人类永远无法控制天气,因为它是神的领域。
耶稣也有呼风唤雨的能力。然而对于彼得斯来说,圣经中的天气与古希腊人眼里的天气一样复杂。天气不总是由神力控制的。对于古犹太人来说,用天气来占卜是不详的,因为这是崇拜偶像的行为——是通过具象物质来预判神性未来的行为。在新约中,当人们让耶稣通过天空展示神迹的时候,耶稣说:“晚上的红色天空,水手们应开心,早上的红色天空,水手们要警惕。”他将人们对于奇迹的期望,变成了日常的气象,水手的格言。
彼得斯说,希腊与基督文化都为天气里自然与神之间的纠缠而不安。而现代人从未逃离开这样的不安。
云的意义
艾奥瓦城上空的尾迹
如果云是最随机的光影组合,我们是否还能够从中读出信息?如果有人试图从云中读出信息,是否已经到了疯狂的边缘?在讨论云的意义的时候,彼得斯展示了这张他自己拍摄的照片。原来爱荷华是飞过州(Fly-over state)。因为没有飞机停靠,飞机才会在天空留下这样的尾迹。彼得斯认为,认为云只是光影的随机组合,因此对人没有意义,也是城市中人们的偏见。对于水手与农民,云中有命运。
左:李尔王;右:John William Waterhouse 看船沉没的米兰达
天气是文学中的叙述源动力。《李尔王》中环境的风暴与李尔阴晴不定的情绪形成了一对平行线。而最终关于天气的德育故事,则没有任何结果。天气中不存在任何控制力,它就是混乱本身。天气的无目的性,正是对李尔的审判。莎士比亚题为《风暴》的悲剧也向天气致敬。风暴 Tempest 一词与 Temporal 同源,暗指时间。而风暴本身就是戏剧化的呈现。二十世纪在形式上最有创造性的诗,T.S.艾略特的《荒原》,是关于天气的。诗歌最开始的段落,很明显是对乔叟的戏仿,而却以雷霆的话作结。在荒原中,天气与生育力是永恒的主题。
彼得斯认为,天气与天意之间的联系同样令人无法抗拒,我们还没有收到卢克莱修的信息。这一点不仅在中国的语境下,我们及其熟悉,美国的媒体也三不五时地用天气进行政治批评。2011年8月的一则大西洋月刊的消息,题目为“台风是上帝在说,请节约开支:总统候选人说自然灾害来自神力。”洛杉矶时报,在2017年5月,特朗普当选之后,则发布了一篇文章,称“我们活在后真相的时代,而自然并没有。”文章附图是迎面而来的沙尘暴。当特朗普就职的时候,天空开始下雨。纽约时报2017年1月20日发文说,这是天堂的哭泣。而从环境保护注意衍生出来的生态批评,也将生态的恶化解读为环境的意义。James Lovelock 的盖亚系列,就将气候变暖和气象灾难解读为地球女神之怒。
气象学
17世纪的英国小报
如果天气与诸神难分彼此,又最高戏剧冲突的原动力,那么天气显然既不无聊,也不平庸。彼得斯说,要理解当代人眼里空无一物的天空,就需要回溯气象学的发展史。历史上的气象学是研究天空中异常现象的学问。Meteorology 中的 Meteor 指的正是天空中的奇迹。Meteor 是噩兆,是月食,是雨血,是幻日。直到18世纪,气象学的研究对象,都不是平稳的天堂法则,而天空中的异象。
现代早期的天气是戏剧化的。17世纪的小报上记录了“狂风的奇迹”——可怕的风暴席卷城市,数以千计的男人,女人和小孩在风中丧生。1659年9月的另一则消息记录了席卷马克菲尔德(Markfield)的风暴。“像剑和小刀一样的冰雹,伴着隆隆雷声,从天而降。那情势犹如两军对垒。大树被连根拔起,房屋的墙壁被撕成碎片”
Jacob van Ruisdael, “De molen bij Wijk bij Duurstede” (1670)
现代化早期的平常天气也从不平常。云是白噪音。基特勒说,当现代模拟媒体技术(例如黑胶唱片,磁带等)成熟之后,人们才开始能够记录白噪音。而这些媒体,或快或慢的进退,使得“时间轴操作(Time axis manipulation)”成为可能。由于磁带等媒体技术,人们可以在真实与象征之间的模糊地带,进行时间旅行。这幅Ruisdael的画或许记录了寻常天气,但是作为荷兰人的Ruisdael很有可能把云也当成了预兆,当成了神性沉默的透射。
“我每天都听到新闻,那些寻常的战争谣言、瘟疫、火灾、水灾、偷盗、谋杀、大屠杀、流星、彗星、彩虹、天才、鬼魂。在法国、德国、土耳其、波斯、波兰,小镇被占领,城市被包围。日日集合整顿。风暴般的时间里,士兵被屠杀、两军对垒、船只沉没、海盗横行。还有海上的争斗、和平、联盟、谋略,和新的警报。”
——Robert Burton, 《忧郁的解剖学》(1621)
这是牛津学者Robert Burton于17世纪的记录。天气与灾祸并置,只有当天气是奇迹的时候,才值得一记。那么人们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关注寻常天气的呢?
Edmond Halley, from 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s (1677)
寻常天气随着天气制图技术的发展而得以被记录。天气制图的神奇之处在于,它用地图这样一个通常用于记录普遍状况(Chronos)的媒体来记录变化(Kairos)。以17世纪的技术手段,哈雷还无法真正记录天气的变化,通过采访海上的水手,他只能用箭头粗略地记录季风的规律。
现代化的天气数据记录模式的雏形由英国哲学家约翰.洛克发明。在他1691-1695年间的天气日记中,洛克在记录月亮与星宿运行的同时,记录了风向与风速,气温,湿度和气压。他每天坚持记录,可以想象这是一个多么需要勤奋的浩大工程。
alexander von Humboldt, 等温图
洪堡特的等温图是天气制图历史上的又一重要里程碑。他通过连续的曲线,将地球上天气的变换联系在了一起。当我们讨论天气制图的时候,必须要区分气候和天气这对概念。美国技术史学家,保罗.爱德华兹(Paul Edwards)说,气候是天气的历史。气候是一个抽象概念。按照彼得斯的说法,你的眼镜上可以沾染天气,却不能沾染气候。气候是天气的规律,是常态,适于无法变动的地图。而天气则是随机的,是变量。
Francis Galton, Weather of Europe in December, 1861
真正意义上的天气制图始于英国科学家弗朗西斯.盖尔顿(Francis Galton). 而这种制图方法,没有电报与复印技术的支持是无法实现的。(当我们反对技术决定论的时候或许要三思)。1861年,盖尔顿绘制的《英国及欧洲大部分地区的天气地图》需要欧洲所有天气站和灯塔里的天气预报员,每日三次像伦敦汇报天气数据。这些数据与洛克的记录大同小异。只是需要有人在汇总的时候将这些数据记录在地图上,并以某种形式将天气的变化练成一条曲线。盖尔顿在出版这套天气地图的时候,曾慨叹过记录之难。由于难以做到用天气站覆盖整个欧陆,最后盖尔顿只好用猜测的方式绘制地图。他因而知道天气地图中存在着多少科学家们脑内的噪音。
很显然,天气制图只是一种手段,最终的目的是预测天气。《建筑七灯》的作者约翰.罗斯金曾经做过英国天气协会的会长,他有如下预想:
“天气协会的成立不是为了一座城市,或一个国家,而是为了整个世界。它希望成为一个巨大的机器的中点和动态力量。不成功便成仁。如果它无法成为巨大的机器,它就一无是处;如果它无法完成全部,它就没有用处。它希望拥有一个实时观察天气的完美系统。它希望它的影响,它的力量能够在全球范围内无处不在,这样它就能知道,在地球上,任何时间,任何地点的大气状况。”
——约翰.罗斯金,《关于天气协会的现状》
要做到能够预报天气,我们需要一个庞大的基础设施网络。19世纪末的时候,这个网络是天气站。任何试图预报天气的人都会发现,天气预报远不止与天空有关。天气预报是以一个领域的问题(Territorial Question). 因为天气预报的准确度有赖于一个平均分布的气象站点群,而平均分布这个要求与各个国家的领土问题,以及人类介入自然的能力问题发生了冲突。天气预报的准确性,由于大气模型难以被精确建立,而停滞在荒唐的边缘。
Lewis Fry Richardson天气预报工厂(1922) 艺术家重现
罗斯金的设想,奠定了数字预报天气的基础。在没有超级电脑的二十世纪初,英国数学家路易斯.福莱.理查德森(Lewis Fry Richardson)想象了一个天气预报工厂。很显然,这个庞大的地球投影,源于十九世纪盛行的地理全景(Georama)。如果从空间的角度,分析天气预报工厂的设计,似乎与边沁的圆形监狱也有异曲同工之妙。围绕的地球纬线上的露台上,是计算者(Computer)。请注意早期的计算机是女性,而非男性。空间中的权力配置呼之欲出,女性的计算者与大气层同时成为了被位于中心的男性监控,进而攫取的对象。
保罗.爱德华兹的《一个庞大的机器》描绘了以美国为中心的天气预报网络的发展史。这本书的题目,很明显出自罗斯金的演讲。预报天气,人类已经把地球变成了一个庞大的机器,多普勒雷达与同步卫星,将数据实时传入超级电脑,做计算。目前的天气预报已经可以在10天的范围内,以一定的准确性,预报天气。天气不再是皮肤,血管,和心肺的感受,而是一种连我们自己都没有知觉的抽象概念。皮肤上的冷与热已经不再足以描述天气,“今天28度,降水概率60%,湿度70%“,我们总是需要数字。
“没有什么比天气对人的影响更亲密,也更神秘了。天气成为人们最空洞的交谈话题。对于平庸之人来说,没有什么比宇宙更无聊了。因此,对于他来说,与天气最深切的联系,就是无聊。”
——瓦尔特.本雅明
本雅明说,凡人与天气最深切的联系,就是无聊。现代的天气,是平庸无聊的。不过不要忘了,是最不平庸的技术把白云变成了无聊的白云。
等待诸神
“凡人的栖居在于,他们等待诸神,并将诸神当做诸神。怀着希望,他们像诸神展示不渴望得到的。他们等待诸神降临的讯号,并不将他们的远离误读成神明的缺失。”
——马丁.海德格尔 《住.居.思》
或许彼得斯的讲座与建筑的关系并不明显,我们不妨在结尾处将其引申。在“环境设计”的领域(和学位)里面,为数不多的同学们,也包括我和殷舒怡不得不思考的是环境的意义。当查尔斯.摩尔(Charles Moore)在1967的学运中创立环境设计这一学位的时候,他们希望将环境问题纳入建筑学的讨论,然而时隔51年之久,建筑学的理论,在遭遇环境一词的时候依然捉襟见肘。环境一词,由于它的技术与政治牵连,给大众一种单薄的感觉,我们在此处所做的努力,无非是要回溯环境51年前的本来面貌。
对于我们来说,环境是个太重要的议题,以至于不能独独交付给科学。我们也无法承认在环境之后冠以“主义”二字,并将其变成左右意识形态抗争的战场。正如布鲁诺.拉图尔(Bruno Latour)所说,环境主义并没有将环境拉近政治的话语中,而是继续将其隔离。思前想后,我们决定加入海德格尔,西蒙东(Gilbert Simondon)的阵营,同意最终的出路是审美。赋予环境审美的意义,是它能够作为有行为能力的参与者,介入政治的前提。
建筑作为人体与地理的双向延伸,是将人类重新归于大地与天空的绝佳机会。或许此处,我们可以与彼得斯在半路相遇:自然的无聊,环境的无聊,与天气的无聊一样,是我们在用技术创造人类主体的副产品。在被炸弹风暴与飓风轮番轰炸的今天,是否已经是时候,重新记起环境的意义。在技术已经全然改变了人类生存状态的今天,是否已经是时候,赋予自然以及技术以新的解读?没错,我们拥抱技术,并试图了解它,因为我们无法再看向别处。在这个有机与无机已经以不可逆的方式相互纠缠的世界里,我们已经没有办法忽略环境控制技术,并将建筑看成传统意义上纯粹的审美对象。
我们需要赋予环境以诗意。将自己作为艺术的建筑学,没有理由不发展出可以应对环境与自然问题的理论。当我们想象室内空间的时候,我们会发现,我们对于建筑的四堵墙壁和一个屋顶知道的太多,而对它们界定的内外空间,则近乎一无所知。
正如西蒙东所言,只有在审美中,我们才能再次体验技术与宗教之前,天人合一的魔幻状态。房子在重力下变形,在风吹雨打中褪色,在灾祸中被撕成碎片。天气和自然,一直在参与塑造人工环境和人类活动,然而我们对他们却不甚了解。因为太习惯稳定,我们把自然只当做快速消散的侵扰。或许我们需要做的不是砌墙,将自然阻挡在外,而是想办法将天气,自然力,加入到艺术作品,甚至基础设施建设的考量里来,让意外成为艺术的一部分。如果我们可以和风一起合作一个作品,岂不更好?
我们不与自然扭打成一团,我们与它跳舞。在这样的舞蹈中,等待诸神。
参考文献及说明:
文章整理自约翰.达拉谟.彼得斯(John Durham Peters)教授的演讲录音。因为耶鲁建筑学院还在建设档案,录音尚未发布。天气也是作者本人的研究对象,曾写过天气控制,天气制图,以及风与庄子相关的文章,在不改变彼得斯论点的基础上,也插入了一些我自己找到的资料以及思考。
1.John Durham Peters, The Marvelous Clouds
_____, Keep Your Heads in the Clouds
2.Alain Corbin, Village Bells
3.Martin Heidegger, Poetry, Language, Thought
_____, Being and Time
4.Gilbert Simondon, On the Mode of Existence of Technical Objects
5.Bruno Latour, Politics of Nature
6.Frederick Kittler, Gramophone, Film, Typewriter
_____, The Truth of the Technological World: Essays on the Genealogy of Presence
7.Peter Sloterdijk, Terror of the Air
8.Norbert Wiener, Cybernetics: Or Control and Communication in the Animal and the Machine
9.Paul Edwards, A Vast Machine
10.魏兹德,中国古代的风神崇拜
END
推荐书目
The Marvelous Clouds,John Durham Peters
左:Gramophone, Film, Typewriter,Friedrich Kittler
右:The Truth of the Technological World,Friedrich Kittler
左: Village Bells,Alain Corbin
右:Poetry, Language, Thought,Martin Heidegger
左: Basic Writings,Martin Heidegger
右:On the Mode of Existence of Technical Objects,
Gilbert Simondon
左: A Vast Machine,Paul Edwards
右:The Waste Land,T.S. Eliot
左:The Politics of Nature,Bruno Latour
右:Terror From the Air,Peter Sloterdijk
左:The Portable Walt Whitman,Walt Whitman
右:The Matter of Air: Science and Art of the Ethereal,Steven Connor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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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介绍
翁佳
翁佳是一个环境理论与城市研究者。她是耶鲁大学建筑学院的史论在读博士生。她目前的研究关注天气、意外、基础设施与建筑规范。在耶鲁之前,翁佳曾经在KPF纽约办公室担任建筑设计师的工作。她还持有耶鲁大约环境设计硕士(2018),密歇根大学城市设计硕士(2013),以及清华大学建筑学士(2012)。翁佳曾经得到过诸多奖项,其中包括,2018 David Taylor建筑评论奖, 2017KPF旅行奖学金,和2015 Jacques Rougerie建筑竞赛一等奖。她最新的作品,千里江山,正在OCAT上海馆展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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加拿大
英属哥伦比亚大学:
Michael Green《来自过去的未来材料——耸人听闻的“高层木构建筑”》
麦吉尔大学:
《银翼杀手、密斯奖、室温运动——哪个才是真正的Barozzi Veiga?》
欧洲讲座
代尔夫特大学:
Han Meyer《上帝为什么无法阻止荷兰人在海平面以下生存?》
米兰理工大学:
Francisco Mangado《你仍然认为建筑最重要的元素是光吗?》
佛罗伦萨大学:
AA:
Concrete Action & Finn Williams《伦敦住房危机!建筑师在哪里?》
Cooper Union前院长安东尼·维德勒《忧虑的异托邦 | 你不曾看到的社会空间真相》
Ricardo Bofill《放逐柯布的奇幻城堡——里卡多·波菲尔与永生纪念碑》《不知道“数字物质化”你就太out了》英国皇家美术学院RA:多西 Balkrishna V.Doshi 《别再道听途书!听多西亲口讲多西》
北欧阿尔托大学:
ETH系主任Dietmar Eberle《我做了400个项目才发现,现代主义对于功能的推崇可能是个历史性错误——建筑的质与量》
ETH:
Benjamin Dillenburger《手工艺死了——高精度信息时代的设计与建造进化》
Peter Märkli《ETH最受欢迎的设计课教授退休了——Peter Märkli的建筑实践、研究和教学》
Christian Kerez《被赫尔佐格抛弃的那个克雷兹究竟好在哪儿?》
Tom Emerson《ETH第一课:从行会到田园城市——工艺的前世今生》
《理论的终结?gta50周年埃森曼赫尔佐格福斯特乌尔施普隆对谈》
Tom Emerson《ETH第二课:神秘而迷人的拼凑匠(bricoleur)》
门德里西奥建筑学院:
Sascha Roesler《超越建筑理论——进击的建筑人类学》
瑞典皇家理工学院KTH:
马拉盖建筑学院:
剑桥:
Reinhold Martin:《大学,这个规训我们的机器究竟隐藏了什么?》
亚洲讲座
东京大学:
《桢文彦×矶崎新×原广司:东京大学建筑学院三大老男神都在这里了!》
《沉默的诗行——2017年普利兹克奖得主RCR东京大学讲座》
京都大学:
Shin Takamatsu《被教科书拒绝的建筑师NO.1——“铁疯子”高松伸》
新加坡国立大学:
Mohd Tajuddin Mohd Rasdi《穆斯林国家谈民主 和平建设还看这》
清华大学:
澳洲讲座
墨尔本大学:
Rem Koolhaas《库哈斯最近在想什么?——蠢萌驯化的年轻人应该去农村撒点儿野》
Mark Burry《前数字时代的天堂之谜——详解高迪的参数化创新》
悉尼大学:
Dr.Dagmar Reinhardt《机器人与新乌托邦建筑》
景观专栏ETH教授Gunther Vogt 《拒绝“设计”的设计——瑞士人是如何做景观的?》哈佛景观系前系主任Charles Waldheim《景观都市主义的终结?不,这是景观的历史,也是景观的未来》
哈佛景观系系主任Anita Berrizbeitia《后景观都市主义的景观未来:一个更精确的过程》
人文专栏UCL:
哈佛大学:
Steven Pinker:《人类一说话,上帝都害怕——从语言学窥探人类心灵》
未来专栏
伯克利大学:
《杀人蜂教授能否拯救人类?——不知道他这篇演讲就不配讨论人工智能》
Framelab研讨会:
2017威尼斯双年展《威尼斯双年展大赏——当代艺术的战场在哪儿?》
菲利普·帕雷诺《与时间和空间策划一场戏剧的合谋——解读菲利普·帕雷诺中国首次个展:“共此时”》
埃利亚松讲座《能量建筑师埃利亚松——追踪人类意识的瞬时气象》
“新知视野”专栏
成潜魏:《打倒城市!——进击的贫民窟》
点击“阅读原文”,查看“全球课厅”第一课:《尘埃与神明间的徘徊:视觉考古》